百城楠

多指教。

【朱白】不做声

       




       我后来很多次地梦见他。梦里山河大好,没有他曾经畏惧过的战争和死亡。他从一片模糊的山清水秀之间向我飞奔过来。他拥抱我,笑得那么好看,身躯轻盈,像含着一把月光。

       我摸摸自己的脸,发现我也在笑。

       我知道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。

 

 

 

01

       我时常担心他拎不起他的枪。

       他很瘦,瘦到有脆弱易折的美感。他的腰在我手边的时候,偶尔随着主人的动作露出一点儿。他浑然不觉,跟在我身后巡逻,总是不安分地想要四处乱逛。草叶摩挲的声响跟着他走,我得留神听着。我担心他会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“白宇,”有人叫他,大大咧咧地勾着他的肩,“怎么样,第一次巡逻,有趣吗?”

       这话的调侃意味确实够明显。“其实一般都还可以的啦,”另一个人于是在一边安慰他,“你找人换个班吧,毕竟跟你一班的是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我端着饭盘走到他们桌边,桌边几个人同时闭了口,悻悻地低下头吃饭。

       “龙哥。”他站起来小声叫我。

       “快点,下午继续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完这句话我绕过他们,声音在我身后慢吞吞地、窸窸窣窣地重新响起来。我没回头

 

 

02

       他是怎么被允许参加巡逻的?

       他的身形根本经不起推敲。我皱着眉看他。从正面看还是高个宽肩的男生,侧影却薄得像张纸。他穿着件洗旧了的衬衫,衣服像是挂在他身上。勾出肩头的骨架形状。他背着枪,黑色的,在他背后突兀地扯开一条粗斜线。那把枪对他来说太重了。

       应该归咎于他太干净,他不该背着枪。他应该带着相机或是书包,在清风朗日下坦坦荡荡地走。他不该知道子弹击穿肉体的声音,不该知道壕沟和72式反坦克地雷,不该对每一种军用罐头都如此了如指掌。他应该在和平年代,只从书页和纪录片上听说过这些。我不知道在战争爆发前他有没有过那种日子,我希望他有。而我只能看他一眼,巡逻间隙,他坐在地上,手撑着地,眯着眼望向天空中扑啦啦飞过的云雀。

 

       他偶尔很小心地求我,像只猫,故作漫不经心地越界,尾巴都警惕地竖起来,还是要装作理所当然和漠不关心。事实上我也的确没法对他发火,没人办得到,所有人都宠爱他。我们两个一起巡逻,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人来让我关照他。他浑然不觉,却热烈得像是小太阳。我们在野地里总是他在说话,他永远都有那么多事可以聊,那么多惊奇可以拥有。他与我相差两岁,倒像是相差一个甲子。

       他那么年轻。我以为他会永远那么年轻。

 

03

       最近的巡逻,我常常分心。

       我开始焦虑。一焦虑,我就开始啃手指甲。之家啃秃了一圈,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看向他。他的脚踝,手腕。睡觉前他站在床边换衣服,被橙黄色的灯光映出的腰窝。

       我想我喜欢他。

 

04

       你觉得这显而易见?那时候没有人这么想。朱一龙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心里有数。我也知道,我固执,沉默,强势。我明白他们口中的我的缺点,明白那句“朱一龙啊,他很强”之后的“但是他……”。我能作出正确的判断,可除了在战场之外,他们并不乐意接纳我。他们畏惧我,如同畏惧某种短暂从良的凶兽。

       可白宇是个例外。他怎么敢是个例外?他到我身边来,那么自然而然,又那么妥帖得叫人心动。他自己给自己鼓一鼓气,指甲在手心里扣两下,就敢忘记关于我的全部传言。

       “龙哥。”他叫我。没人这么叫我,我是说,没人把这个名字叫得这么热情,又这么温柔。

 

 

05

       我记得那是个下午。艳阳天。我们那天不轮班,午饭后他悄悄溜走,我兜了一大圈,最后在临时医院的楼顶找到他。

       我们的营地两天前被人偷袭,死了三个他的朋友。他不知道哪里偷来的酒,我找到他时已经喝得七七八八。他看向远处的群山,背对着我。各色的空瓶在他脚边立着。楼顶风大,他没听见我上来。

       “小白。”我叫他。

       叫到第三声,他转过头来看我。他的眼眶还是红的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哥。”他哑声道,脚下不稳;瓶子像多米诺骨牌,乒铃乓啷倒了一地。我上前两步扶住他的腰,有那么一个瞬间,我真的觉得风会吹散他。他的吐息落在我耳边,葡萄的甜味,还有他自己身上的一点点奶香,炽烈地熨着我侧颈的一片皮肤。

       “哥,”他努力仰起头看我,“你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他定定地看着我,不说话了。他这么望着我,很久,久到我几乎受不住他的目光。

       他忽然兀自笑了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他自己站直,撇开我的手,摇摇晃晃地下了楼。

 

 

06

       “我其实挺希望你能拉住我的,那个时候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想了很多,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、要不要逃、哥哥你的想法,以及这样不知道活不活得到明天的战事里,我们到底爱不爱得起。可到最后这些想法一点用都没有。即使我把那些大道理捋了一遍又一遍,在现实面前都是纸上谈兵。”他笑了笑,“我根本疏远不了你。我太想你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可惜,”他从座椅上站起来,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把额前碎发拨到脑后,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庞。

       “可惜你没拉过我,我也没回过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不然你可能是看得到我伸出去的手的。

       我这么想,在座椅上看他走远,没有说出口。

 




       他还是没有回头。

 



07

       去医院看望他回来的那天晚上,我又做了一个梦。

       我曾经教他用枪,教他辨别野地草木,教他包扎伤口。在梦里坐在草地上的我的手碰到他的指尖,他装作扶枪,不动声色地抽回手。接着我醒了,我坐起来的时候,时针恰恰指上两点。

       我接着忽然想起来,直到他离开队伍,我都没能找到一把适合他的枪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我后来很多次地梦见他。梦里山河大好,没有他曾经畏惧过的战争和死亡。他在一片模糊的山清水秀之间,我把他拉进我的怀抱里,低头去吻他。他笑得那么好看,身躯轻盈,像含着一把月光。

       我摸摸自己的脸,发现我也在笑。

       我知道再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。

 
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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